高腰直筒的女裝,穿在修長苗條的仕女身上固然飄逸優雅,但對多數人而言卻可能不甚討好,反易曝露缺點,愈顯粗短臃腫。然而看過李安導演的《理性與感性》以及珍.奧斯汀 (Jane Austen, 1775-1817) 作品改編的其餘同名電影《傲慢與偏見》、《艾瑪》的觀眾,也許會注意到一件事...
劇中女性都穿著一種高腰服飾,腰線以下直線到底,有點像孕婦裝,又彷彿睡袍;而且設計素樸簡單,完全不似一般習見印象裡那種華麗繁複、蜂腰突臀蓬裙,我們統稱的所謂西洋「古裝」。事實上中世紀以後的歐洲女裝,也唯有這段時期不講究「曲線美」,與之前文藝復興、巴洛克、洛可可等時期,以及之後的維多利亞年代,完全大異其趣。為什麼會忽然有此審美趣味上的轉變?
奧斯汀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歐洲先後發生了法國大革命其後出現拿破崙。鄉紳淑女玩著姻緣配的同時,大西洋那一端的新大陸已經有了共和制的民主總統。她的筆下,卻如史家霍布斯邦所言:「拿破崙四處征伐歐洲的年代裡,珍.奧斯汀可以安坐家中寫她的小說。對不清楚時代背景的讀者來說,肯定猜不出當時這樣一個烽火連天的時代,我們從她的小說裡嗅不出一絲戰爭的氣息。但在事實上,出現在奧斯汀筆下的年輕男子,某些位一定參與了當時的戰事。」
奧斯汀一生,都在喬治三世 (1760–1820) 治下。從喬治一世到四世四位喬治統治期間 (1714-1830) ,史上稱為大不列顛的喬治時期 (Georgian) 。不知是否是美國獨立宣言中對喬治三世的指控言詞太過毒辣所致,喬治三世在位的最後十年精神失常,由其子亦即後來的喬治四世 (1820-1830) 依據攝政法代父攝政。擔任攝政的這位王儲威爾斯王子,早年生活不羈,有一群孤群狗黨尋歡作樂,豔史不斷,又大興土木,重新設計改造倫敦的都市風貌,打造了攝政公園,還專門開了一條大路攝政街直達王府,方便他前往遊賞。不過攝政王卻在關鍵時刻,決定繼續任用其父的首相,而非自家的玩伴──那群打算放棄與拿破崙對抗的惠格黨──因為堅持,英國和其同盟終能在1815年打敗拿氏。這位攝政王子,也是其子民奧斯汀的書迷。
喬治時期的時期建築風格,已開始對歐陸的洛可可風反動,重返文藝復興人本主義以及古典的希臘、羅馬尋找靈感與美學元素,史上稱之為「新古典時期」,建築線條莊重而不沉重,簡潔而不呆滯,至今在英美兩地仍然可見。珍.奧斯汀所處的年代,以及她筆下的背景,正處於這段「哈」希臘、崇古風再起的十八世紀後期與十九世紀初期;而她書中女性所著的服裝則屬「新古典」式,以希臘造型為師。服裝之為物,做為一種符號,亦如建築、藝術、文學,同浸淫於時代風潮,反映時代脈動。
從文學的、美學的觀念來看,人都在追求一個永恆的固定的打動人心的東西,或許,奧斯汀不同意什麼美學、文學那麼沉重的玩意兒,她只是用一個慧黠的眼光觀看她所處的世界,輕巧地把它寫下來。這卻也正是奧斯汀作品的迷人之處,亦如溫馨派 (cozy)推理小說,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封閉的社會空間裡,進行永遠不變的人性遊戲。但是,人也不可能脫離她所處的時代,《理性與感性》劇中人穿著的新古典式孕婦裝束,正是那個時空情景下新古典審美觀的產物。
世間品味思潮的流變,往往正反合不斷循迴,難怪有人借莎翁語造出 「品味如走馬如陀螺」 (The whirligig of the taste) 的形容。奧斯汀生於1775年,是法王路易十六即位次年,富麗奢靡達於顛峰的洛洛可時期。物極必反,此時回歸簡單、自然的趨勢已在暗湧。可是在此之前,歐洲人所知的「希臘」,主要係透過羅馬代理的二手知識,從羅馬時期留下的文物、文字而認識推想。不似我們今天所知的希臘文化與文明面貌,皆受惠於十九世紀中期以後的考古挖掘。回到珍.奧斯汀年代,對於特洛伊到底存不存在,是否真有其城其戰其人其事,以及克里特、邁錫尼等等更早文化,都還懞然不知。其時新風氣新品味雖已開始反動,正逐步蘊釀漸成氣候,卻尚未蔚為滔滔主流。歷史的發展在漸不在驟,讓人注目的事物,往往卻是推動潮流幡然轉變的臨門那一擊。推動新古典審美趣味的的力量,沖刷之下令服飾風尚都徹底改換者,便是一堆石頭──額爾金大理石雕 (the Elgin Marbles)。
額爾金何許人也?蘇格蘭第七世額爾金伯爵,不列顛帝國派駐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的外交官。大理石雕何所指也?希臘雅典衛城有名的帕得嫩神廟 (Parthenon,又譯巴特農) 門楣山形牆上的浮雕像塑。紀元前五世紀的神廟石雕,為何會冠上紀元後十九世紀初大英帝國的爵銜之名?原來此時的希臘,在土耳其管轄之下,根據英國官方的說法,這位額爾金伯爵 (電影英雄本色那位蘇格蘭王布魯斯的後裔) 為免衛城石雕殘破毀損,向土國購得權利,僱工裁割,將浮雕面硬生生切離了神廟母體,1806年運載回國,旋踵售予大英博物館,永為鎮館之寶。這仍是火車客運尚未出現,交通不發達的年代 (鐵路與火車首次出現在1825年,奧斯汀逝於1817年,只得四十二歲,若能再多活二三十年,她筆下的男女人物就會坐火車來去城鄉與海濱勝地了) ,一般人很少能親訪希臘親炙古典,何況偏居海隅西陲的英國佬。如今希臘被送到英國,古典實物來到眼前,立時風靡,眾人傾倒。那衣袂飄飄,那簡鍊莊重,高貴與美的字眼,遂與古典派永結一體。
而被毀去面容的神廟,兩百來宛如一張無臉的美女,身臉異處,剛健妸娜的身姿默默矗立在她已駐守千百年的南國蔚藍天空下,姣好的臉容卻被鎖在萬里之外寒冷北國的密室中。即使連同時代英國自己的詩人拜倫,也反對這種毀容之舉,寫詩悲嘆神廟不幸的遭遇:
那必屬魯鈍的眼啊,若見此竟不致哀泣
見你外牆遭毀,見你傾頹的神龕被移
不列顛人的手所為,他們最好
用心守護,那再也無法恢復原貌的遺物
咀咒那一刻啊,當遺物離了遺址,去島失所
再一次啊,你不幸的胸口遭戮,
你已凋萎的諸神被虜去,前往那令人憎恨的北地!
Dull is the eye that will not weep to see
Thy walls defaced, thy mouldering shrines removed
By British hands, which it had best behoved
To guard those relics ne'er to be restored.
Curst be the hour when from their isle they roved,
And once again thy hapless bosom gored,
And snatch'd thy shrinking gods to northern climes abhorred!
(Lord Byron, "Childe Harold")
希臘人自然不稱這批石雕為額爾金石雕,他們稱之為帕得嫩石雕。多年來希臘政府與民間極力要索回這項國寶,無論從「民族」感情觀之,以及就古蹟應保存在原文化脈胳與原建築體內的現代觀念而言,希臘似乎都站在理字上,英國國內與國際間也有多人聲援。可是大英博物館當然不答應,他們說這是人類共同遺產,他們說當年購割行為是合法交易,他們說幸虧有他們保管,否則這批寶貝早在自然與人為摧殘下凋零了。
額爾金家族「奪寶」行為頗有家傳風格,他的兒子八世伯爵,就是領著英法聯軍毀掠了圓明園的英國公使額爾金。《火燒圓明園》 (秋實著)中記載:
額爾金寫道,他曾經考慮過幾種懲罰辦法:「若是單要求賠款,在這種擾亂的情形中,中國政府,除了搜刮民脂民膏以外,也付不出大筆款項。其次,若是要求清政府交出那班苛待英人,和破壞和約的人們,一些可憐的屬員,也許要被呈獻出來,作為替身了。假若要求僧格林沁本人,中國政府大約不能答應,更決不能實行。尋思推繹的結果,只有毀壞圓明園,似乎是唯一的辦法,而這種懲罰,僅降在清帝一人身上,與人民無關。」
所以他與他爹一樣,都是出於慈悲為懷的好心呢,不得不為也。九龍繼香港之後割離中國的母體,亦屬額爾金八世的作為。一東一西,父子兩代,前人的一舉一動,至今仍影響今人。歷史其實離我們很近,過去離現在不遠。